“青青陵上柏，磊磊澗中石。人生天地間，忽如遠行客。斗酒相娛樂，聊厚不為薄。驅(qū)車策駑馬，游戲宛與洛”。北京師范大學(xué)歷史學(xué)院副教授曲柄睿一向偏好讀漢詩，他認為和唐詩比較起來，漢詩沒那么注重格律，表達感情也淺白直接，好像經(jīng)歷風(fēng)雨長滿苔蘚的墻面，生出一種粗糲的美。漢朝人也是這樣，簡單、直接，有什么說什么，說了也不怕翻臉，他們活出了今人想要而不得的灑脫模樣。而最直觀體現(xiàn)這種人生觀的人，莫過于游士和游俠。他們在數(shù)百年間出入諸侯王廷，周旋貴戚百姓，經(jīng)行千里萬里，談笑霸業(yè)宏圖。他們經(jīng)歷挫折，遭受磨難，朝為座客，暮成楚囚，很多人一生經(jīng)歷不到的浮沉，他們或許在一日之間就已萬死萬生了。這么看，游士與游俠的決絕，正是在向死而生中生出的大氣概。惟其如此，他們的生命也如流星劃過，不求永恒，但一定要璀璨。
近日，研究這一群體的《忽如遠行客：秦漢的游士與游俠》由北京大學(xué)出版社刊行，敘述了秦漢時代游士與游俠興起又漸趨消亡的過程，描繪了這一時期廣闊的歷史圖景和多彩的社會風(fēng)尚。在關(guān)注歷史運動的大背景和大關(guān)節(jié)的同時，將學(xué)術(shù)研究和非虛構(gòu)寫作有機結(jié)合起來，對于范雎、張良、韓信、劉敬、賈誼、汲黯、郭解等前人雖有了解但又缺少細致解讀的人物，由心理歷程到生命歷程，做了深入挖掘和解析。澎湃新聞對本書作者曲柄睿進行了專訪，請他談?wù)勥@一特殊群體的“任俠故事”。
曲柄睿副教授
澎湃新聞：為何會對游士、游俠這個群體產(chǎn)生興趣？這項研究緣起是什么？
曲柄睿：這是個好問題。如果我說我自己從精神氣質(zhì)上感覺和游士和游俠比較接近，會不會顯得有些自吹自擂？實際上，游士和游俠群體在秦漢時代，雖然有著很豐富的表現(xiàn)，但是他們卻屬于頗為邊緣的一群人。正因為他們不屬于“主流”，所以他們可以較為自由地彰顯自己的個性。受到的束縛比較少，故而敢言人所不言，敢為人所不為。從這個意義來說，我對游士和游俠一直非常歆慕。
談到研究的緣起，有兩個原因。一個便是幾年前，我在蘇州大學(xué)任教的師兄丁義玨，請我來做場講座評議。評議對象是我另一個師兄，在中國人民大學(xué)任教的孫聞博，聞博的講座主題就是東方朔。兩位師兄學(xué)問都很好，我不希望在他們面前露怯，不過我確實沒有思考過和東方朔有關(guān)的問題，所以臨時備課，講了一點想法。
正是在備課過程中，我意識到東方朔以及司馬遷、揚雄之類的人物，他們固然生活在漢代，身上卻很有戰(zhàn)國的氣質(zhì)。用胡寶國老師的話說，他們屬于文化上的戰(zhàn)國時代人。這種戰(zhàn)國氣質(zhì)，就是“游俠氣”。循著這個觀察我進一步注意到，司馬遷其實沒有給東方朔立傳，而到了《漢書》中才有了東方朔的傳記，原因恐怕正與司馬遷和東方朔精神氣質(zhì)接近有關(guān)。司馬遷傷悼同類，所以不忍寫下東方朔的事跡。他們同屬于《報任安書》中說的“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，固主上之所戲弄，倡優(yōu)蓄之”，也就是皇帝身邊的弄臣。可是我們看東方朔來長安找漢武帝求官時，口口聲聲說自己要做“天子大臣”。大臣和弄臣，距離何啻天淵。“游俠氣”到了漢武帝時就不靈了，那漢初是怎么樣，漢末又是怎么樣呢？循著這個思路我就寫出了一篇題為《從東方朔看漢代政治與學(xué)術(shù)的轉(zhuǎn)向》的文章。先受邀到中山大學(xué)與周文俊、李丹婕兩位老師對談，又得到了景蜀慧老師的評價，我對這個文章就很有把握了。文章后來投往《文學(xué)遺產(chǎn)》，也很順利發(fā)表出來。由此我對游士、游俠這批人在整個漢代的情況，有了心得。
另一個原因就是《忽如遠行客：秦漢的游士與游俠》這本書形成的近因。北大出版社的武芳老師是丁義玨的師姐，她得到丁義玨的推薦，聯(lián)系我寫一本和游俠有關(guān)的書。正值去年暑期北京下了很大的雨，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大雨，盤算著怎么把輕學(xué)術(shù)的書寫活。于是每天動筆寫幾千字，后來到九月中旬，我去濟南開會的時候也一直在寫，返回北京就寫完了。因為思考得深入，所以下筆就很順暢。實際上第一稿比現(xiàn)在刊出的文本要多得多，是我自己覺得有些地方情緒太過飽滿，很容易被帶入到歷史情境里去，所以便作了很大的刪節(jié)。
澎湃新聞：游士、游俠產(chǎn)生的社會土壤是什么？游士、游俠的轉(zhuǎn)變反映出社會形態(tài)怎樣的變遷？戰(zhàn)國、秦、漢的游士、游俠有哪些區(qū)別，轉(zhuǎn)變從何時開始？
曲柄睿：游士和游俠的出現(xiàn)根源于社會的巨大變動。一方面是春秋時期的宗法制和世卿世祿制在戰(zhàn)國時代解體了，社會身份上的人的界限被打破了，上下階層可以流動。于是可以看到有一些衰落的貴族和士人，他們和社會的底層有了接觸。同時一些過去的平民，通過受教育，也能夠向上突破，參與到政治活動中去。一上一下之際，就是游士和游俠活動的場合。另一方面是隨著戰(zhàn)國大爭之世的出現(xiàn)，各個諸侯國都在招攬人才，人又在空間上擺脫了土地的束縛，周游天下。所以游士和游俠，就是擺脫了身份和空間束縛，進而又擺脫了心靈束縛的那批人。
誕生于權(quán)力縫隙間的游士和游俠群體，到了漢初還很有些表現(xiàn)。這是因為，漢初的政治格局，延續(xù)了關(guān)中和山東的對立格局，一如戰(zhàn)國時代。所以李開元老師說劉邦的皇權(quán)是有限皇權(quán)，漢初的政治局面也是“后戰(zhàn)國時代”。這個觀點非常有啟發(fā)意義。因為東方諸侯國與漢廷分庭抗禮，所以雙方就展開了人才爭奪。我們看到，游士繼續(xù)在漢廷與諸侯王廷之間游走，或者侍奉這邊，或者侍奉那邊。特別是漢廷，為了從諸侯王那里爭奪人才，很花了一些力氣。在基層社會，也有一些天下知名的大俠。他們屬于地方上的民間領(lǐng)袖，很有影響力。比如魯國有個叫朱家的大俠，他保護了一個叫季布的人。季布是劉邦欽點的通緝犯，朱家不僅敢保護下來，還成功地扭轉(zhuǎn)了劉邦的心意。這件事做成了，朱家就是有天下影響力的大人物了。據(jù)說“自關(guān)以東，莫不延頸愿交”。如果說交朋友，沒有人會排斥朱家的。可要是站在國家的角度看，朱家可是很危險的。只是劉邦本身也有游俠經(jīng)歷，對大俠們比較友善；加之他現(xiàn)在也顧不上處理關(guān)東的大俠，所以漢初游俠還有些生存空間。
等到了漢武帝時代，王國問題徹底得到解決了，漢朝真正實現(xiàn)了一統(tǒng)。這時候，長安成了游士們必然前往的地方，漢廷便是游士們當然的效力場所了。以前漢廷需要著意和諸侯搶奪人才，現(xiàn)在用不著了，可以對人才做一番挑選了，合適的留，不合則去。故而游士就分化，一些留在皇帝身邊，成為專司文章的文學(xué)家；另一些，不再謀求仕途的進步，專心在地方上成為豪強，也就是大俠了，招攬賓客，武斷鄉(xiāng)曲。皇帝對于前者是歡迎的，對于后者則無情打擊。因為此時再不能容許出現(xiàn)朱家一類的人物，和朝廷分享統(tǒng)治了。
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郭解。郭解是漢武帝時全國知名的大俠，去哪里都有朋友，自己有什么心意，不用言語，一個眼神就有人替他辦妥。所以很多人為了巴結(jié)郭解，不惜替他鏟除那些批評他的人，制造了一些暗殺活動。這些事郭解或許知情，或許不知情。不過在朝廷眼中，一個布衣百姓，居然能夠因為名聲而令人生人殺人，豈不是奪了天子的權(quán)柄嗎？故而郭解被處死。漢朝對大俠開始強力鎮(zhèn)壓。當時設(shè)立的刺史，也就是地方上的監(jiān)察官有六個職責(zé)，被稱作六條問事。其中第一條就是“強宗豪右，田宅逾制，以強凌弱，以眾暴寡”，針對的對象就是大俠。
分析這些歷史情況，我們能看到游士和游俠最主要的特點就是逸出權(quán)力控制。一個是物理上的，一個是精神上的。游士和游俠到處周游，便是物理上的不受控制。而他們自由選擇侍奉的對象，合則留，不合則去，不會因為對方權(quán)勢大就合作，也不會因為對方權(quán)勢小就不合作，完全憑借自己的心情和判斷，這便是精神上的不受控制。
《忽如遠行客：秦漢的游士與游俠》書封
澎湃新聞：您能否想象一幅秦漢游俠在社會生活中的圖景？您把從劉邦、張良、韓信到三曹父子都歸為“游俠”，是否說明秦漢士人都有“俠”的一面？
曲柄睿：我想秦漢游俠可能分幾種。一種是初級游俠，他們剛踏上游俠之路，全部的資本就是自己。這種游俠應(yīng)該是要去找一個大一點的游俠投奔，做賓客。比如韓信就是這樣一個人。我們看韓信是個貧窮的布衣，做不了官，也不會做生意，天天寄人籬下吃飯。但是這么困頓的一個人，身上還要帶著一把劍，劍就是顯示自己身份的證明。飯都吃不上了，偏偏還要擺個架子，說明游俠是一種很倔強的人。
接著我們看中級游俠。這一類屬于在游俠中有個人威名了，可以被豢養(yǎng)成賓客，且得到重用了。比如像荊軻就是這類人。他也是帶著劍到處周游，遇到一些比自己厲害的人呢，就灰溜溜跑掉。最后來到燕國，受到太子丹的重用。太子丹養(yǎng)他，是作死士來利用的，所以尊他為上卿，安排了最上等的住宿，還每天來拜訪他。荊軻日日食用美食，享用車騎美女，想干什么干什么。我們看，這幅圖景其實非常恐怖。但是很多游俠都難以擺脫這種命運，因為食人祿終人事，好處并不是白拿的。諸如信陵君豢養(yǎng)的侯嬴，其實也是在信陵君竊符救趙以后便自殺了。他們一旦成為某人賓客，就進入到了一種委質(zhì)的關(guān)系中，命運也就不容易自主了。
最后是高級游俠。他們就是能成為豢養(yǎng)賓客之人。有些是地方上的豪強，比如前面提到的朱家、郭解，還有些人就是諸侯公子，比如戰(zhàn)國四公子、秦相呂不韋，都憑借政治權(quán)勢豢養(yǎng)賓客。到了漢朝像一些公卿也豢養(yǎng)賓客，諸如竇嬰、田蚡、鄭當時，都是游俠之屬。
但是我特別想強調(diào)的一點是，真正的高級的游俠，有時候可能混跡在人群中看不出來。從外貌上看這些人很平凡，甚至透著點平庸。比如朱家，這個人家無余財，衣不完采，食不重味，乘不過軥牛，日常的活動就是干農(nóng)活。要是我們穿越回漢朝，看到朱家可能就以為看到一個普通的農(nóng)夫，很本分的樣子。郭解也是，這個人短小精悍，不飲酒，以德報怨，厚施薄望，我們看也是很本分的樣子。所以只從外表，是很難打量一個人的內(nèi)心的，越是本事大的人，看起來就越普通。《老子》說“大音希聲，大象無形”，放在最高級的游俠身上，非常的貼切。
游俠是不可能在社會上禁絕的。前面提到，游俠產(chǎn)生的空間是權(quán)力的縫隙。縫隙是始終存在的，所以漢代社會一直都有游俠，這是從游俠的政治屬性來看的。倘若從社會屬性來看，司馬遷在《游俠列傳》里說游俠“行雖不軌于正義，然其言必信，其行必果，已諾必誠，不愛其軀，赴士之厄困”，也就是急公好義。急公好義之人什么時候都有，符合了這個條件，自然就具備了俠義之心。一個人把別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前，為了別人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利益，這樣的人當然可以稱之為俠。站在游俠的精神屬性上說，追求身體和心靈的自由，過一種不受拘束的生活，便是游俠了。這么看，很多人都可以說，自己便是游俠。
澎湃新聞：有哪些讓您印象深刻的游俠故事？
曲柄睿：在《忽如遠行客》這部書里我寫了很多游士和游俠的故事，其中不乏有膽有謀之輩，也有高行死義之士，后來人讀起來，很有幾分惺惺相惜的味道。我想舉兩個例子。
一個是秦昭王時代的范雎。這個人的生命歷程很坎坷。他想要在魏國出仕，但是魏國的國相魏齊不信任他，將他打個半死，還狠狠地羞辱他，令人在他身上便溺。范雎輾轉(zhuǎn)流亡秦國，一開始也沒受到重用。等了很久才和秦王說上話，又用了很久才被秦王信任。這以后他開始報復(fù)魏國，他說，魏國如果不把魏齊交出來，那我就發(fā)兵屠大梁。到這兒，我們看的是快意恩仇。范雎忍辱負重，一直到大仇得報，是一個男人成長的生命史，很有一種古典戲劇的風(fēng)格。我們能看到的很多武俠小說的內(nèi)核，都是復(fù)仇，比如《射雕英雄傳》，比如《連城訣》。因為主題特別鮮明，看起來就很過癮。
可是范雎故事的后半段同樣精彩。魏齊知道魏王不會保護自己，魏國也不堪與秦國抗衡，所以他就逃往趙國，躲在平原君家里。秦昭王聽說了這件事，便給平原君寫信，請他來秦國作客。平原君一到秦國，就被扣押下來。秦王的意思是，你把魏齊交出來，我就放了你。平原君在戰(zhàn)國四公子中不是很出挑的一個，這次卻表現(xiàn)得很硬氣。他的意思是貧賤之交不可忘，就是不交人。秦王又給趙王寫信，逼著趙王交出魏齊。魏齊只好再次出逃，去了趙相虞卿家里。虞卿思考之后，放棄了趙相之位，和魏齊一起投奔了信陵君。
信陵君開始有點猶豫，要不要接納這倆人呢？他的門客侯嬴告訴他，虞卿為了魏齊連國相之位都可以不要，這樣的人不是真正的士人，還有什么人是呢？想到這里，信陵君開門迎客。可正因為他的遲疑，魏齊發(fā)怒，自殺而死。
范雎復(fù)仇故事分為上下兩場。上半場，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和復(fù)仇史；下半場，則是魏齊的逃亡史。魏齊也不是一個等閑之輩，是一個同樣能引發(fā)諸侯爭奪，獲得當世最一流的人物肯定之人。讀史至此，竟不知應(yīng)該更青睞誰。歷史上很多事我們能夠看到表象，有時也能看清本質(zhì)，但是卻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態(tài)度和評斷。我們往往想從歷史中得到一個道理，可有時候道理卻是很復(fù)雜的。
另一個例子我想舉的不是純粹的游俠的例子，而是一個關(guān)于分別的故事。漢文帝的皇后竇氏，本來是侍奉呂后的宮人。呂后將自己的宮人分派給諸侯王，作為籠絡(luò)乃至監(jiān)視他們的工具。竇氏是趙國人，她想被分配回趙國，也和宦官打了招呼。宦官把這事記差了，把她分配去了代國。這么看，竇氏的命運無法自主，是很悲哀的了。可是到了代國，她深得代王寵幸，生下了一女兩男。等到代王入繼大統(tǒng)，做了皇帝，也就是漢文帝，竇氏的長子就被立為太子，她也自然成了皇后。無法自主的命運居然出現(xiàn)了巨大的轉(zhuǎn)機。
竇氏的出身應(yīng)該不太好。她有兩個兄弟，哥哥叫竇長君，弟弟叫竇廣國，字少君。竇廣國小時候，因為家里太窮了，只能把他賣了。賣到哪里去了，家里也不知道。就這樣，竇少君被轉(zhuǎn)賣了十幾處人家，后來到宜陽入山燒炭。這天晚上，大家宿在山腳下。山塌了，上百個炭工都死了，唯獨竇少君活下來了。他跑去算命，卜者說你運氣來了，若干天內(nèi)就要封侯。竇廣國聽說新立的竇皇后是趙國觀津人，他約略記得自己家鄉(xiāng)姓氏，也記得小時候和姐姐的一些往事，就前往長安試試運氣。竇廣國見到竇皇后，說了幾件事都和記憶相符。竇皇后問他，還有沒有別的回憶了。竇廣國說，姐姐和我分別西去長安的時候，向別人借來淘米水給我洗頭發(fā)，要來飯喂我吃，這才走了的。聽了這話，竇皇后抱著竇廣國淚如雨下，再無懷疑了。
這個故事勝在細節(jié)。一個幾歲的小孩子，記得和姐姐分別時的細節(jié)，成為扭轉(zhuǎn)命運的關(guān)鍵。可這個故事背后透露出的歷史信息太豐富了。竇氏入宮和竇廣國被賣可能都是家貧的結(jié)果，賣兒賣女以改變家庭生計，在漢代是很常見的做法。今天我們讀《史記》《漢書》中外戚的記錄，往往能從中提取出類似的信息。漢代社會中人口的流動、遷徙、遠行比我們想象的要頻繁，而其中有很多是不由自主的，和當時的游士與游俠的遷徙不相同的。與游士和游俠力圖自主命運的，彰顯人性光彩的情形相反，更多的人只能如同浮萍飄絮，隨著命運之風(fēng)的吹拂上下翻舞。這種對照給人帶來一種相當沉重的感覺。
在這里我不想說一些鼓勵人心的話，說什么堅持就會有未來，腳踏實地就能有所作為之類的。竇皇后成為了黃老的忠實信徒，自然有她的生命體驗作為憑證。我想說當命運的風(fēng)浪拍打過來的時候，不妨就在水中放松身心，躺平，先適應(yīng)水的流動，感受風(fēng)浪的氣息。等一切平靜下來之后，再考慮該做點什么。有時候，安靜可能比掙扎，更有效果。
澎湃新聞：游士、游俠是怎樣消逝的？對后世歷史產(chǎn)生了怎樣的影響？
曲柄睿：其實游士和游俠一直也沒有消逝。前面我們縱覽秦漢歷史，因為權(quán)力始終存在縫隙，所以游士和游俠的生存土壤一直存在，故而招攬賓客的人也一直存在。更何況，擁有俠義心腸，周人急難的人也一直存在，所以類似的人物不能說消逝了。只是隨著不同的歷史境遇，有著不同的歷史表現(xiàn)罷了。
在后代的歷史中，關(guān)于俠的記錄和俠的想象始終都存在。漢魏六朝時期有很多詩歌描寫俠，比如鮑照的《代結(jié)客少年場行》寫道：“驄馬金絡(luò)頭，錦帶佩吳鉤。失意杯酒間，白刃起相讎。追兵一旦至，負劍遠行游。去鄉(xiāng)三十載，復(fù)得還舊丘。”到了唐代李白寫《俠客行》，算是對魏晉以降謳歌俠客的一個大成。唐傳奇中有各種各樣關(guān)于俠客的故事，比如《虬髯客傳》。值得注意的是，唐代有女俠出現(xiàn)，虬髯客的義妹紅拂女就是有名的女俠。另外大家都熟悉的聶隱娘，也大致可以歸入女俠的行列。再到宋元明清乃至當代，各種曲藝形式和文學(xué)作品中，都少不了俠的形象。雖然俠在實際的歷史活動中表現(xiàn)可能各有千秋，但是人們對于周人急難，總是懷有幾分期待的。
我最近讀《王文成公全書》，就是王陽明集，才知道他少年時也好游俠。這樣就不難理解他后來為什么建立起一種打開心量、無所不包的學(xué)說了。王陽明評述張儀、蘇秦，說他們善于揣摩人情，中人肯綮，形容他們是“窺見得良知妙用處”的人。能從游士中得到共鳴性的體驗，王陽明的廣大之處與一般儒者自不相同。他的門人王畿同樣少年豪邁，人們評價他：“寧為闊略不掩之狂士，毋寧為完全無毀之好人；寧為一世之囂囂，毋寧為一世之翕翕。”《明儒學(xué)案》中引唐荊川評價王畿說：“篤于自信，不為形跡之防。包荒廣大，無凈穢之擇。”這番話，恐怕秦漢人看了也一樣心有戚戚吧。
所以俠很大程度上凝聚成了一種文化符號，成為人們的一種想象。這無疑是對平靜乃至凝滯的生活的某種反抗。我們回避平庸，厭惡流俗，試圖在無常中劈開一條路。可與相伴者，惟有俠者乎？